时间对我们从来都不好

时间对我们不好。

从来都不好。

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没有买现在的这套房子,因为我幼儿园的缘故全都住在奶奶家。我记得爸妈双人床的左边就是我专用的一张拉着帘儿的儿童床,早晨我醒得早,会从帘子的缝隙把手伸出去拽妈妈的头发,直到把他俩都弄醒。拉着窗帘,窗外天色大亮,一家三口躺着聊聊天,可能我心情好还会挤到他们的大床上去腻乎。磨磨唧唧八九点钟才从床上爬起来——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这样就算是“睡懒觉”了。

不去上幼儿园的日子,爷爷会带着我下楼找一单元一楼的小姑娘一起玩儿。我胆小不敢上门,爷爷就替我敲敲她家的窗户问,彤彤在不在呀,出来一起玩儿呀。还有五六单元一个比我大的小姑娘也是我儿时蛮不错的玩伴——但是我有点怕她,可能因为她比我大,总喜欢管我做什么。我们一疯就可以疯上一整天,在什么都没有的花坛边杨树下长凳旁跑来跑去。不累,不热,不渴,不怕晒黑,不怕蚊子,甚至也不会怕前面那栋楼里那个精神不正常还天天出来游荡的男人——嗯,我还跟他演过一次很短的对手戏,是他先开始的我发誓。后来被我妈用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喊了cut,把我拽走了。花坛泥土里经常有闪闪发亮的东西——马赛克或者小玻璃片——吸引着我们的全部兴趣。小香椿树上偶尔有我们抓来的知了、蝴蝶、蜻蜓。

周六上午我去上画画班,走着去或者家里的谁骑车带我去,或者爸爸心情好开车带我去。最开始在我的幼儿园里,总装备部?小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这个名字是个啥意思,就跟着大人们叫。后来换了地方,去了一处全是平房的小学校。后来又回了楼房。我们换了太多地方,后来我记不得了。但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老师是怎么安抚我们这些离开家长哭闹个不停的小东西的:她给我们发小礼物。糊弄小孩子的但是确实很好看的小书签之类的。我至今还记得给我的书签是个什么样子:纹理清晰的硬纸,鹅黄色的底儿,浅粉色的Hello Kitty。真的很好看,我记得我很宝贝它。但是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上课回来之后会有奶奶给做的白菜熬粉条吃。白菜粉条于我可能是这辈子的一个劫,这么重的味道这么朴素的食材这么些年竟然还没吃腻也是个奇迹。中午一家人围在那个小客厅里,我一直以来都是坐沙发正座的那个——确实是被宠坏了,因为我要看电视,那个位置刚好对着电视。那个时候快本是不是中午演的?我忘了,但是每周六中午我看的节目肯定是一样的。好吧,也可能不是,我只能记得一个大概的样子,像是电影的一个镜头,一张抓拍的没对准焦的照片,有形有色,模糊,但是我会一直记得。

我记得奶奶煮的粥永远稠得可以做主食,我从小就不爱吃,到现在也不喜欢喝粥,就是小时候的阴影。我觉得我还不如去喝水。小的时候是觉得不如去喝露露喝绿茶。有一阵子是椰子汁。所以我奶奶家到现在也常备杏仁露统一绿茶,然而我现在完全不会再喝饮料了,因为嗓子不好。

周六下午。画画班的老师会布置作业的,要我们把课上没画完的画画完,或者再画一幅同主题的画。小孩子么先学的就是水彩笔油画棒,我记得我和我妈捏着小油画棒笔头吭哧吭哧涂背景的样子。那张画,橘黄色的背景,渐变,我妈一边帮我一边嘱咐我涂匀,千万别留小白点。对,老师总是跟我们强调不许留小白点。那是一张脸谱的画,构图很怪异,上面有特别大的脸谱排成一排,下面有头身比例失调的小孩子动作僵硬地看。但是老师还是表扬了我,因为纸特别大,大到如果我妈不来帮我我就画不完了。我画的人也很大,不像那个年龄的小孩子普遍都会有的缩手缩脚的感觉。

周六晚上我也会定点看电视的——好像这时候才是快本吧。爷爷在阳台坐着奶奶在客厅的床上雷打不醒地睡觉,我趴在沙发上靠着身边的我爸我妈看得津津有味。貌似是十点结束,一结束就要去洗漱睡觉。十点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已经很晚了,然而现如今夜里零点五十一分我还在这儿坚挺地废话呢。

如果爸妈心情好,回到我们的卧室我还可以被允许看一两集动画片——卧室里还有一台特别老旧的小电视,没有遥控器只有一排小按钮的那种,画质不好会刺啦刺啦地闪白色的小点点。动画片放的是光盘——我也不知道这么破的小电视怎么读光盘,但是我印象里用的就是它。我还记得坐在爸妈的大床上他们天蓝色的被子里的那个视角所能看到的屋里的一切。很暖和,我正面是小木书桌,转头有小壁灯上草编的小娃娃,我床头小珠子串起来的小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管她们叫糖果娃娃,一个紫的一个粉的)。我有一整套西游记的光盘,还有忘了从哪儿买回来的什么花仙子啊睡美人啊之类的。我好喜欢的,可是现在它们也已经不知所踪了。那个时候大人不让我碰光盘的,说我会划掉它们。所以看他们拿光盘我总觉得那是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情。

后来我转幼儿园了,不知道为什么。转到姥姥家那边,所以我们仨就住到了姥姥家去。我印象里那段时间我不是很常去幼儿园,因为大部分记忆都是姥姥姥爷带着我在公园里小树林里疯。那个幼儿园我真的不大记得。我们用扇子在公园还没开发的野地里扑蝴蝶,我用小扇子姥姥姥爷用大扇子。都是白翅膀的很常见的小蝴蝶,偶尔有丑丑的棕褐色翅膀和荧光黄的翅膀,偶尔还有蚂蚱螳螂之类的。我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抓回家去。后来它们都要死掉了,姥爷就把它们关在一个微型假山石摆件的玻璃罩里做成了标本。下雨的日子姥姥就带我去抓蜗牛。我好喜欢蜗牛的,因为它们好抓,而且不容易死。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搞死了一批又一批的蜗牛。比如放在小塑料瓶里结果下雨天忘记从窗外拿进来导致集体溺亡。啊,现在真有点儿心疼它们。

那时候姥姥家还有个小小的后院,一道纱门一道绿色的大铁门隔开它跟客厅。后院一半都被砌成了花池,种一些我觉得很丑但我姥爷觉得很好看的花。最后好像都养死了?嗯,记不太清。院子上面搭了架子,爬着我忘了是葫芦还是丝瓜还是什么的藤。后来应该也死了。因为最后那个院子被拆掉改成了一间大卧室,就是现如今如果我留宿姥姥家会睡的那间屋子。那应该是在我姥爷放弃三七分染头改留纯白板寸之后的事。我总觉得它变成卧室之后,面积大了一倍。我对那个院子没什么太重的感情,因为花丑,我不常去。但是我喜欢客厅到纱门之前那一道小小的门槛。小时候我常常搬着小塑料凳子(黄的,或者红色的)抱着我的小红塑料碗坐在那道门槛之前,仰头看院子里的天。夏天,或者春天。有影。有阳光。有浮尘。有绿叶。有我看不见但可想见的蓝和白和微风。那个场景永远是美好的,没头没尾,无因无果,但是这么多年的时光淘洗沉淀之后最完美的滤镜下的一幅照片,是于我来说“童年”的绝佳代名词。

再后来我应该上小学了,然后我有了一个表弟。他妈妈是我舅妈,我以前挺喜欢她的,因为她会陪我做手工,把转笔刀的大透明盒子做成小房子,还有可以开合的窗户和门。我表弟爱抢我玩具,确切的说只要是我的他都喜欢。爱形影不离的跟着我,我曾经想尽办法要甩掉他。偶尔周末他会和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留宿在姥姥家,爸妈睡小花园改建的卧室,表弟跟姥爷睡主卧,姥姥睡小卧室,我睡客厅的沙发或者钢丝床。他早晨醒的特别早,我还记得晨光熹微里我恍恍惚惚醒过来,翻个身隔着客厅厚重的门板听到他和我姥爷在那边的主卧里轻轻地说笑。很温柔,很愉快,很轻松。不需要多想,不需要着急,不需要赶时间,不需要担心。时间还早,你大可以放心的顺其自然。静静地听或者安稳地继续睡。那是一个休息日里应该有的全部的感情色彩。偶尔他开心,会控制不住音量地笑一声,然后被我姥爷按下去。但他还会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我们都醒过来,大家在客厅坐下吃早饭,然后商量着今天去哪儿玩儿。

我会跟他在瓷砖地上拼起那种我至今不知道确切名字的一块一块边角像邮票的泡沫板子,然后跪在上面搭积木,玩小火车,动辄一言不合推倒重建。或者跟他坐在一滴水也没有的充气水池里吃老玉米。或者跟他在卧室的大床上听着录音机里的儿歌或者莫扎特一起蹦蹦跳跳不担心床塌。或者吹好几个气球打来打去抢来抢去。或者在初春的草地上铺上野餐垫打滚追逐嬉戏,让提早掉落的梨花桃花迎春花浮在透明的水面上,一边还要防止他踩脏我的白长筒袜和皮鞋。或者跟他在海边穿着泳衣玩沙子,不打阳伞也拒绝防晒霜,在清晨天未全亮的时候打着哈切也要爬起来到海滩上抓小螃蟹小虾——曾经,去海边还是我家每年夏天的惯例。

我还记得我练长笛他拿晾衣杆非得跟我的笛子打一架(于是我真的陪他打了一会儿最后把笛子磕了)。还记得他下手没轻没重撕掉我的卷子气得我好几天不理他(最后我姥爷把卷子粘起来替他道了歉)。我也还记得我爸辅导我做什么天文知识竞赛卷子结果做着做着自己先睡着了,记得我妈出差剩我爸哄我睡觉最后他睡了我还苦兮兮地盯着我妈照片睡不着(后来每次我妈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个娃娃做礼物,这让我开心了一点),记得我爸辅导我类似鸡兔同笼的奥数题结果最后我们一个吃了个香蕉一个吃了个苹果题就不了了之,记得我妈住院的时候探视时间结束我一边哭一边喊还是被生拉硬拽出病房的时候,阳光照在她抬起来跟我挥别的手上,那个戒指闪着怎样亮眼又恍如隔世的光。

我还记得那年我爸单位在极北的内蒙地区接了一个项目,半年不着家,于是夏天我们举家去找他玩儿。我记得毡房里马奶酒有多么酸的不可思议,记得夜里的空气多沁人心脾也凉透心扉,记得下车抬头的那一瞬间漫天星河灿烂无边无际有多震撼,记得北疆不知停的风沙吹得我长发乱飞像个疯子却依然兴致勃勃的心情,记得没有美图的照片,记得儍破天际的笑,记得没有阳伞的日光,记得没有底妆的脸。

再然后日子就慢慢变得不再这么干净有趣了。这些年我一点一点长大,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不少事,也许可以说是有意义的,但我也慢慢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我刚刚说的这些,全部,幼稚,任性,粗犷,我现在都绝不会再做。只是偶尔想起来,觉得无比怀念。如今我只能看到人,形形色色的人,面对面的人,靠信号相连的人,有用的人无用的人,爱我的人恨我的人,全都是要我为他而活的人。而有人之后,这个世界就不再干净有趣了。我们要长大了。

现在我长居自己这一套小房子,姥爷去世,姥姥家常年门庭冷清,爷爷奶奶也都老去到甚至不可能跟我一起出门。表弟已长大到有人会以为他是我男朋友,见面再不似从前傻打傻闹,他和我一样成了脱离电子产品就身心俱残无所适从的生物,可说的话也寥寥无几。父母也渐渐没了年轻时候那份轻松的心思,工作之外忙着料理家庭料理我,现下正在我对面的卧室沉沉的睡,没精神也没心思陪我熬夜,遑论陪我出门看看春天什么样子。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学会了在饭桌上和大人一样端着酒杯,学会了一点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学会了自己挤公交坐地铁,学会了仗着路痴还一个人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见朋友,学会了用两根笔一块海绵打理自己的脸,拒绝了考驾照,拒绝了积极向上的学习,拒绝了广结人脉,拒绝了一个成功学上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也拒绝了手无寸铁不管不顾地放飞自我挥洒人生。

只想种地,还不会。

时间对我们从来都不好。它完全不会让你变得成熟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鸡汤都是骗人的。它只不声不响带走一些东西,一些你看不见也意识不到的东西。证据就是,就算有些人还在,“以前”也是永远永远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大家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个完全不明媚不温暖也不幸福的样子。我们依然相互作用,却是以一种让人不快的方式勉强支撑。

可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以前”只能在我们统一的回忆里默默地发着光,起这种让我在深夜心碎不已又无可奈何的消极作用。

它明明那么美好,明明应该是治愈系的呀。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时间对我们真的一点也不好。以后可能会更加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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